[助聽器] 一份不存在的雙週刊 /關於音樂, 電影, 閱讀, 失去的人和物, 時光旅行...如此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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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7

My favourite things #1


(070918.01)


以前常在外國電影看到這樣的場面:
江郎才盡的作家(永遠啣著煙,鬆開領帶,又永遠只用兩隻手指打字)對著空白的稿紙抓著頭發呆,最後一氣之下把整台打字機拋出窗外﹣﹣也不怕砸死人。
這種場面拿來當道具的打字機自然不能像古董收銀機那樣的龐然大物,一來不夠瀟洒,二來一個人也確實抬不起吧。這時候一台輕巧的手提式打字機便大派用場。

我對手提式打字機向來有一份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家中目不識丁的老母以前總是說「大個仔要搵份寫字樓工,唔駛捱得咁辛苦」。結果我還是有負母親所望,沒能找到一份「寫字樓工」,做一個有出人頭地機會的人。因為老是覺得寫字樓都有打字機(和漂亮的打字小姐),所以對打字機產生了移情作用﹣﹣連打字機發出的white noise聽起來都是快活的。

費里尼的《露滴牡丹開》(La Dolce Vita)中也有馬斯杜安尼演的名人版記者跑到戶外打字的劇情。Marcello在海邊餐廳遇到由鄉下出城打工的年輕女侍應生,是全片唯一未受物欲污染的角色。和女孩子談天說地令Marcello暫忘塵俗,也比寫名流潮人報導有趣吧?他終於一行字也沒打出來。他用的也是一台頗算輕巧的打字機,看不清是哪牌子。不過那道具樣子有點笨笨的,襯不起Marcello風流頹唐的性情。換了對時尚潮物特別敏感的安東尼奧尼,一定弄來一台Olivetti。

打字機設計在上世紀初30年代進入輕量化的競賽時代。瑞士的Ernest Paillard & cie和意大利的Olivetti正面交鋒,結果前者的《Hermes Baby》在1935年面世,成為全球第一部便攜式打字機,名垂設計史。Olivetti遲來一步的《Studio 42》只能飲恨。
不過弔詭的是,今日知道Olivetti廠牌的人,卻肯定比聽過Paillard的多。
Camillo Olivetti於1908年創立的Olivetti,是意大利首家生產打字機的公司。 Camillo是社會主義者,也是熱心的改革派,更重要的是,他相信一件產品除了實用,還要有一套自己的設計哲學:功能與美應該並重。他本人親自設計的《M1》打字機,優雅得像是未來派藝術品。
Adrianno Olivetti在38年接掌公司大權,他秉承其父奠立的企業理念,對設計人才禮遇有嘉,上任後馬上延聘曾為Olivetti設計平面宣傳海報的Marcello Nizzoli為藝術總監,據說是世上第一家開創這個職位的公司。
Nizzoli是設計師也是藝術家,他在位20年間除了負責Olivetti的機構形象,也沾手產品設計、公司內部辦公室設計,甚至員工宿舍的設計,貫徹Olivetti的社會主義意識。他設計的《Summa 40》加數機、《Lexicon 80》和《Lettera 22》打字機都成為Olivetti招牌代表作。特別是1950年推出的《Lettera 22》更是令Olivetti一雪前恥的輕巧型號﹣﹣精簡的部件,現代風格的圓滑線條,極具當代感的草綠色外殼,還有那顆畫龍點睛的鮮紅色跳格鍵(tab),令《Lettera 22》輕易擠身於20世紀經典設計之列。Nizzoli也憑著這部打字機在1945年奪得意大利(也是全歐洲以至全世界)最高榮譽的《金圓規獎》(Compasso d’Oro)。

有一段時間愛到鴨寮街尋寶﹣﹣雖然實際上從未遇過什麼稱得上是寶的。有一次在一家二手音響器材店門外,看見放著幾台打字機倉底貨割價求售,反正閒極無聊便蹲下八卦一下。在一堆米白色學生哥貨色之間,竟然夾雜了一台草綠色的Olivetti:《Lettera 22》的後繼機種《Lettera 32》。
《Lettera 32》的外型與《Lettera 22》幾乎完全一樣,改良了的是打字鍵設計,由圓型改成圓角方型(=現時成為所有鍵盤標準式樣的形狀),接觸面大了,方便快速打字。這部60年代初推出的新機馬上成為跑世界新聞的記者的必然裝備。CBS名記者Morley Safer當年採訪越戰、深入柬埔寨、北韓現場報導時的最佳拍檔,就是一台《Lettera 32》。他後來把這段出生入死的日子寫成回憶錄《Flashbacks》,封面也是以他一直珍而重之的這位老友為主角。
回頭說我找到的這部,索價一百幾十,我也不還價,老闆不知從哪裡找出一個方便攜帶的原裝斜肩袋送我。那摩登的Olivetti標誌monogram設計,當成fashion item上街也可以。

傳說在Olivetti設計規條之中,有一項名為「italian drama」,意思是所有Olivetti設計都要具有戲劇性元素﹣﹣例如《Lettera 22/32》那顆紅色鍵便是設計高潮所在。1957年接棒擔任Olivetti創作顧問的Ettore Sottass, Jr把這項元素玩得更加出神入化。
Ettore曾經事師美國現代大師George Nelson(家具名廠Herman Miller創作顧問、被譽為Charles & Ray Eames的百樂),回國後加入Olivetti,設計出多項得獎的電腦產品、辦公室儀器、辦公椅。如果只能選一件他在Olivetti的代表作的話,必然是人見人愛的《Valentine》打字機。
《Lettera 22/32》那顆小紅點在《Valentine》身上蔓延成一場奪目的猛火,來給現代設計觀念燒一個轟轟烈烈,開展了Pop Design的新紀元。火紅ABS塑料外殼、打字色帶上的橙院頂蓋、連接機身後的活動把手,裝上同樣是火紅色的外盒,馬上成為一台流動辦公室﹣﹣《Valentine》其中一款宣傳海報上,穿著布料不能再少的比基尼泳裝妙女郎便是躺在沙灘上打字,看來一派風流快活。Ettore宣稱這是一部「反機器的機器」(Anti-machine Machine) ,為了辦公室以外的環境而設計,甚至可以當是一部不扮高深的玩具 ﹣﹣完全是嬉皮口吻(Ettore可說是設計界最後一個嬉皮) 。

在1969年《Valentine》面世之前,從來沒有人想像過打字機也可以如此性感。

Ettore在《Valentine》完成後離開Olivetti獨立發展,繼續發表大量離經叛道突破框框的設計理論和作品,終於在70~80年代成為後現代主義設計的大旗手。那是後話。

我曾在日本Parco百貨文具部見過全新的《Lettera 32》和《Valentine》,忘了是復刻品還是存倉貨,只記得是日本人才付得起的標價。同場還有出自Marcello Nizzoli手筆的開信刀,據說與他48年設計的《Lexikon 80》打字機一樣,靈感來自鳥的形態﹣﹣《Lexikon 80》似鳥嗎?那你要去美國紐約現代美術博物館求証。不過這柄紅色ABS塑膠開信刀,看來跟《Valentine》比較像是一套,索價1600日元,差不多等於我那台「鴨寮街《Lettera 32》」。

可惜有好事之徒指我的工作間不宜擺放紅色物件,因此我那部千里迢迢從巴賽爾訂回來那台二手《Valentine》只好放到不起眼的角落,否則會是很搶鏡的centre-piece。

我喜歡打字機,還有一個私己的理由。有一次我和愛人在鬧市走過,她指著一幢洋樓說「我以前在那裡學打字」。自此我便常常想像她穿著校服提著《兄弟牌》打字機在街上走的身影。

我記得她用的是一台《兄弟牌》,但到底是不是穿著校服呢?因為種種原因,我現在沒法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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